乙齋书画筆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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乙齋书画筆記

徐鼎一·4 浏览·2017-06-16 15:58:44

     王維禪趣


王維《謁璿上人》詩序曰:“外人內天,不定不亂,捨法而淵泊,無心而雲動。色空無礙,不物物也;默語無際,不言言也。”王維精通佛禪,其詩文繪畫,充滿圓融無礙氣象,一任天機盎然。其友苑咸《酬王維詩》云:“蓮花梵字本從天,華省仙郎早悟禪。三點成伊猶有想,一觀如幻自忘荃。爲文已變當時體,入用還推間氣賢。應同羅漢無名欲,故作馮唐老歲年。”維母崔氏潜心向佛,維之過從諸友亦多佛道中人。維因《維摩詰經》而字摩詰。其事母孝,四十五歲丁母憂後施捨輞川別業爲佛寺。可見其佛緣甚深。其詩序亦如禪家偈語,世尊說法,頗有機趣。 (一九九六年五月二十二日)



賓虹作畫如刻印

賓虹作畫,搦管運筆如轉乾坤,多用篆隸之功,亦多刻印之意,用筆力透紙背,多“狠”字、“辣”字訣。有如庖丁解牛,游刃有餘;又如金剛揮杵,所向披靡。(一九九六年七月二十二日)


渾化

隱顯晦明,正側平奇,枯濕濃淡,筆墨色白,交相渾融,此中自有化機,無窮韵味由此生焉。(一九九六年七月二十二日)


藝當造奇

西人之體育,如高山滑雪、衝浪、賽車諸類,充滿冒險精神。吾民族酸儒習氣甚重,藝術亦固步自封,非有志堅才拔而又極富創新精神者不能作獅子吼。藝術亦道也,非只爲藝。止於藝,乃技能耳。弘於道,方意冥玄化,於風雲變幻中馭險造奇,層出不窮,藝道方可有望也。(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十八日)


粉碎虛空

清代雲槎山人王昱有云:“清空二字,畫家三昧盡矣。學者心領其妙,便能跳出窠臼,如禪機一棒,粉碎虛空。”此難至之境也。近人賓虹翁暮歲之作,深得“粉碎虛空”之機趣,迥出時蹊,獨成氣格。(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)



翠微山雙泉寺得缶記

丙子歲尾,余倦居燕市。得悉中央美院同窗學友劉君彥水寓京西石景山側,因訪之,同游翠微山雙泉寺。遙見群山之中,數株古柏濃蔭如蓋,好一個清凉之所在。過石橋而上,却見僧舍頽圯,雜草叢生,人聲闃寂,祗門前雙碑空述往日氣象。余與劉君不禁黯然。入裏院,見東厢土臺之上,殘存瓦缶一尊,面貌古拙,乃僧寺棄物也。其中砂土過半,殘香一二。余不忍其爲人所傷,擁之入懷,携歸案前。嗚呼!世態變幻,轉眼雲烟,混跡塵俗於心不甘,嘯傲林泉復不可得,清靜之地何處可尋。其必曰:當自求吾心也。  (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)



學習前賢

學習山水畫,就畫學本身發展而言,不可不深究展子虔、大小李將軍、王維、荊浩、關仝、董源、巨然、李成、范寬、郭熙及劉李馬夏、黃吳倪王、沈文唐仇,及董思翁、清代四高僧、龔野遺、四王等,此皆中國山水畫之佼佼者也。當深究其師法、風神、影響及其學養、人品。如此一一寓之於心,如數家珍,且能心摹手追。復及屈原、李杜、東坡諸家詩文,再上溯魏晋風骨、孔孟老莊之學、五經恒久之道,參天地之造化,得人文之襄助,融書法之神韵於畫法。且精通西畫之藝術精神,對比融通,捨短取長,爲我所用。誠如是,其畫方有望儕身於藝術之林也。(一九九七年一月五日)


故宮讀畫

一九九五年秋,余就學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畫系,得悉北京故宮博物院展出唐、宋、元、明、清歷代書畫真跡,故趨而讀之。其中名迹有展子虔《游春圖》、顧閎中《韓熙載夜宴圖》、杜牧《張好好詩帖》、衛賢《高士圖》、黃筌《寫生珍禽圖》、郭熙《窠石平遠圖》,王希孟《千里江山圖》、張擇端《清明上河圖》、李迪《鷹窺雉圖》、馬遠《踏歌圖》、錢選《山居圖》、趙孟頫《洗馬圖》、王蒙《葛稚川移居圖》等多幅。古賢真跡,自有不磨之精神,今得以拜讀,幸甚至哉。(一九九七年一月十二日)


自守

我自守空明靈慧之境,觀照無垠之內心,自在澄明。而詩文書畫,乃至我自身,自爲太倉一粟,當與大氣融通,栩然而羽化,嗒然而遺身,夷希恍惚,神明洞現。(一九九七年二月十九日)



八大畫多禪機

近人研究八大山人,多言其失國遺身之恨,不言其入佛稱宗主,出入曹洞臨濟。饒宗頤稱八大作畫構圖,深曉臨濟宗賓主句和曹洞宗五位義。八大自題小像云:“生在曹洞臨濟有,穿過臨濟曹洞有。洞曹臨濟兩俱非,羸羸然若喪家之狗,還識得此人麽,羅漢道底。”其畫鳥白眼向人,蓋冷眼觀世,非一味讐恨也。如此讐恨,豈不早已魂出九竅,何至於七十余春尚登山如飛也。(一九九七年二月十九日)



道法自然

道法自然,此千古不易之極則。秋風蕭颯萬卉摧剝,無情而含至情;春意盎然揚草木復蘇,更新全借偉力。萬有之本,萬有之歸,陰陽陶蒸,萬象錯布。有情不見情,有理不見理。夷希恍惚,人焉盡曉? (一九九七年四月十五日)



畫訣小記

動靜無始,變化無端,虛虛實實,自然而然,此自然門武功總訣,用之於畫亦不谬也。(一九九七年八月)

 

法與無法

只有法度森嚴而又極能盤礴者方可稱大家。有法而枯守法者匠也,無法而狂妄者野狐也。深入其中,穿越而過,代不多人,非意志堅定才識超拔者不可爲也。(一九九七年八月十八日)



作畫在氣象之間

作畫之先,深究古人筆墨、章法、氣象。作畫之時,意不在筆墨之間,在氣象鴻濛之間也。畫成之後,較之前賢名跡,不逮乎?超邁乎?不可不知也。  (一九九七年八月二十一日)



八大書法

八大山人書法遍究古今名跡,功力之深令人望塵莫及,五十歲後獨成氣格,極能盤礴,遂成絕響。  (一九九七年八月二十一日)



白石之藝

齊白石翁詩書畫印深契中國文化精神,且獨具隻眼,去蕪存精,得漢魏風骨,縱橫上下千年,可堪敬仰也。一九九七年八月二十二日)



畫之優劣

畫之優劣,非關筆墨之繁簡,在襟含意度之間也。(一九九七年九月五日)



畫之守衡權變

畫者,守衡,權變。衡者精神也,變者面目也。故中國畫之精神千古不磨。自然之大道,窮神變,測幽微也。人文之精神,成教化,助人倫也。   (一九九七年九月八日)



光復國學

二十世紀中葉,文化中斷,國學蒙塵,藝道頽廢。有識者當潜心積力,以思光復,向世界昭示中華文化之先進。(一九九七年九月八日)



學人之文

梁啓超《王安石評傳》云:唐宋八家“彼七家皆文人之文,而荊公則學人之文也”,荊公“湛深於經術,而饜飫於九流百家”,“其理之博大而精闢,其氣之淵懿而樸茂,實臨川之特色”。由此可知,學人之文,見譽於任公。鼎公曰:“學人之畫,近代只黃賓虹耳。”(一九九七年九月八日)


考稽前賢

天地萬物,何狀何態。心目所觸,形神爲現。人之感物,人之感人。萬物一體,人各感焉。考稽前賢,音容煙滅,墨跡遞傳。由是知心,窺辨賢姦。中庸爲本,摒棄戾偏。善人善己,小我大還。見微知著,洞達天玄。       (一九九七年九月八日)


筆墨者

筆墨者,乃筆乃墨,非筆非墨。一筆一墨,功奪造化,涵泳萬有。窮神變,測幽微。內窺品學性靈,外見功力意度。游心太玄,筆通真宰。形貌丹朱,時所好也;繁簡狹闊,俗所論也。得筆墨三昧者,八大之簡筆花鳥,賓虹之目疾山水,此皆筆墨化境,百代之下,焉知幾人夢見?(一九九七年九月十日)


一本萬殊

幼時家存祖上故物竹刻臂擱一枚,上有“一本萬殊”四字,茫然不知所云。今年過三十,似有所得。(一九九七年九月十三日)



觀考古新發現展

丁丑歲,余觀中國歷史博物館“近十年全國考古新發現精品展”,得見一百五十萬年前直立人頭骨化石及舊石器、新石器時代及商周、春秋戰國、秦漢、唐宋元明清及近代之實物。從石器、骨器、玉器、青銅器、金銀器、漆器、瓷器等而知中華文化之源遠流長,煌煌可昭日月。由河北平頂山應國貴族墓地、山東長清邿國貴族墓地、河南三門峽虢國國君墓、山西曲沃晋侯墓地出土之文物,可知西周文化之一斑。江蘇徐州獅子山西漢楚王陵出土大量銀、銅質官印,可究西漢初期軍事情况。湖南長沙走馬樓二十二號井窖出土之十七萬枚三國孫吳時期之簡牘,乃本世紀我國繼甲骨卜辭、敦煌文書之後又一重大發現。此次爲全國一百多家博物館出示之五百多件實物展,其文物價值極爲珍貴。 (一九九七年九月十三日)

 

錢選沖漠之趣

錢舜舉自題《秋江待渡圖》云:“山色空濛翠欲流,長江浸澈一天秋。茅茨落日寒煙外,久立行人待渡舟。”其詩凄美孤寂,空邈清切,透人心脾。大得與大失、自得與自失,泄於詩外。由是知詩畫深意,蘊籍無窮。舜舉之孤清沖漠之趣,又豈是子昂輩所能深賞。  (一九九七年九月十四日)                     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
藝本心源

一個藝術家,其藝術應源於己而達於人,亦即源於本心而達於衆心。只有把自己之藝術與生命融入更廣闊之天地和廣大之民衆,其藝術才富有生命力。因爲其藝術契合了人民之願望、民族之精神、國家之利益、人類之發展,有著堅强、睿智、大度、生生不息之力量。(一九九七年十月十二日)



畫之天與人

夫畫也者,離人遠離天近,故能傳之久遠;離天遠離人近,故能名於當世。(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三日)



素心人

學問之事,天地間一二素心人得之。天機澄澈,觸物所思,皆見真的。(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十四日)



子美寓夔州詩

“水色含群動,朝光切太虛”,此杜子美《瀼西寒望》句也;“山虛風落石,樓靜月侵門”,此《西閣夜》句也。其靜穆恍惚之趣,得乎煉詩煉至天然虛淡之境乎?得乎夔府高峽幽秘清深之美乎?子美白帝結廬,詩囊爲滿而氣象鬱絕。其必曰:山川薦靈,人文勝天也。(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十五日)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
石谿性耿

石谿和尚性耿如五石弓,友熊開元游孝陵未拜舊君,便叱駡不休,其性可見一斑。所畫山水奧境奇辟,渾厚華滋。與青溪道人程正揆幷稱二溪,冠絕時賢。(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十五日)



解讀大師

一個真正大家,他能準確把握歷史之脉搏,透視藝術發展之軌跡,幷創造出藝術之新形式,推動藝術前進。但穿過他藝術之外在形式,我們仍能看到他那與古賢相似之神游萬古之幽情,看到他那充滿愛情、充滿智慧、充滿活力之心靈。(一九九七年十二月十三日)



書畫正脉

《禮記•經解》云:“溫柔敦厚,詩教也。”作書作畫,何嘗不是以此爲宗。古厚樸茂,實爲吾民族之精神,書畫能得此中機趣,方爲正脉。  (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)


書畫求樸

書畫之道,寧拙勿巧,寧樸勿媚。宋四家中,惟米芾有俗氣。此前賢之語也,豈可輕廢。《顔家廟碑》爲顔書中最古厚樸茂者,雖有結構點劃之不逮,却更得自然本樸之美。其《祭侄稿》更是奇肆淋漓,洞見性情。《龍門造像記》氣象高古,姿態逸宕。《鄭文公碑》遒勁雄偉,寓陽剛於陰柔,彌足珍貴。傅山書有矯麗之美,而董思翁、王孟津雖臻高格,亦未化盡骨髓。畫家髡殘、梅清、黃朴存、齊山人畫有所成,書亦不凡。抱樸守拙,觀乎自然,靜乎人事,與大氣相融通,順天應人,惟生機是用,惟天道是從。  (一九九八年一月十一日)


用筆之妙

用筆之妙,用其利,用其鈍,用其流轉,用其迭宕,用其淋漓,用其樸茂。出於筆墨,運之身腕,發乎心意。或古拙,或散淡,或瀟灑,或雄健,或如世外高人,或如至性莊士。能得諸美於筆下,方爲真書家也。局於一偏,匠作也。近代林散之、黃賓虹諸公爲真書家者也。(一九九八年一月二十日)



無形之筆墨

世多知有形之筆墨,不知無形之筆墨。有形之筆墨,在植柱構梁,模山範水,描寫物象。無形之筆墨,渾化無跡,在氣味、韵律、意境之間,當從人品學養中求之。(一九九八年四月二十一日)


內美

寧虧筆墨,無損意境。筆墨外美,意境內美。外美人人可得,內美須自天性修養中來,是爲真美。(一九九八年六月十三日)



董巨二米

董巨二米一派空邈之境,全無筆墨蹊徑,乃山川之遠景也,存其大象,全其神氣。(一九九八年六月十三日)


戊寅游潭柘寺

一九九八年六月十三日,余游京西潭柘寺。該寺首建於晋代,故有“先有潭柘寺,後有北京城”之說。寺院坐落在群山峻嶺之中,古木參天,林壑深翳。其建築之宏偉,香火之繁盛,實幽秘肅穆之府也。夜宿大悲壇,偌大寺院,夜裏只數人留守,聆萬壑松風,見梵宮靜穆,其中清寂淡漠之意,非親領不可得也。次日游戒台寺,觀奇松,讀古碑,坐領佛界真趣。見山川深秀,草木繁茂,感城市之紛繁,人生之無常,心裏似有許多迷茫,又豁然一片明亮。(一九九八年六月十四日)


開拓心胸

賓虹翁早年與賀天健於上海創辦《國畫月刊》,以“推倒一世之智勇,開拓萬古之心胸”之精神和氣概,以挽山水畫之頽勢。時至今日,此語仍有其不磨之光輝,以激勵吾輩。(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一日)



畫品根於人品

明沈周跋黃公望《富春山居圖》云:“大痴黃翁在勝國時以山水馳聲東南,其博學惜爲畫名所掩。所至三教之人雜然問難,翁論辯其間,風神疏逸,口若懸河……畫名家者亦須看人品何如耳,人品高則畫亦高,古人論書法亦然。”竊以爲人品者,非只品德也,當爲天性、學養、識見、施爲之綜合素質,故畫品根於人品者也。(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一日)



游踪小記

一九九八年七月一日,余自京乘飛機抵訪深圳市,於飛機上俯瞰大地。大地堆青鋪翠,勾黃間赭,一片蒼茫景象。思作畫仍以古人“丈尺分寸,約有常程”爲準繩,豈不愧對造化乎?(一九九八年七月一日)


氣與韵

氣韵者,動靜相生也。縱橫捭闔,吞吐大荒,轉乾坤之力,理山川之絡,起承轉合,顧盼有致,謂之氣;獨坐清虛,體物察情,得神鬼之變化,含萬類之情致,雍容典雅,含虛蘊真,謂之韵。氣韵相合,生機盎然,一片天機。(一九九八年七月十一日)



作畫之先

作畫之先,當澄心靜慮,神思盎然,待情韵充溢、一片清明之境時,方可縱筆爲畫。(一九九八年七月十一日)


三教

儒釋道,曰敦厚,曰明慧,曰銳進。亦即“儒尚正氣,佛尚和氣,道尚清氣”之謂也。(一九九八年七月十二日)


自性

莫向身外求索,且冶自身質量,但入三千大千世界,無不所向披靡。(一九九八年七月十二日)



畫之民族魂

吾每思作畫當體現吾民族之精神,亦即吾人生之雄志。主峰當巍巍乎高哉,雄雄乎壯哉,浩浩乎神哉。皴法以披麻爲正宗,渾厚、深沈、不疾不徐,有王者氣象。(一九九八年七月十四日)


氣宏

納如長鯨吸大海,吐如蒼龍躍九天。有此渾然大氣,其畫方能縱橫排闔,充滿傲然磅礴之氣。(一九九八年七月二十二日)


生意

《周易·系辭上傳》云:“鼓之以雷霆,潤之以風雨。”,思作畫若得此中三昧,能不超邁時蹊乎?鼓之以雷霆者,下筆有萬鈞之勢,縱橫桀驁,睥睨萬物;潤之以風雨者,融融之生意,淡淡之情愫,加之萬物,皆著我意。焉知萬物予我以生意,抑我予萬物以生意耶?(一九九八年七月二十六日)


往者餘味

劉勰《文心雕龍·宗經》云:“根柢盤深,枝葉峻茂,辭約而旨豐,事近而喻遠。是以往者雖舊,餘味日新,後進追取而非晚,前修文用而未先。可謂太(泰)山徧雨,河潤千里者也。”其言《易》《書》《詩》《禮》《春秋》爲恒久之至道,不刊之鴻教也,洞性靈之奧區,極文章之骨髓者也。故根柢盤深,枝葉峻茂,吾民族之精神,發之爲史、爲經,爲儒、爲禪、爲道,爲詩、爲文、爲書、爲畫,皆然也。是以往者雖舊,餘味日新,焉能因舊而拂,棄其新味者也。今人妄言創新,不曉前賢,不明後進,未以萬世諸師以爲鑒,未以大千鴻濛以爲心,不明辭約而旨豐、事近而喻遠之妙詣,豈不斷蚓入土,其掘非深;飄羽離翅,其翔非遠也。(一九九八年七月二十六日)


古情

爲詩作畫,必探古情。古情者,清淡沖漠、堅貞篤實、靜穆悠遠是也。《卿云歌》云:“卿云爛兮, 糺縵縵兮,日月光華,旦復旦兮。”《詩經·衛風·淇奧》云:“瞻彼淇奧,綠竹猗猗。有匪君子,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。”陶靖節詩云:“藹藹堂前林,中夏貯清陰。凱風因時來,回飈開我襟。”皆此之謂也。故當動乎中,而不炫乎外。中者,情真意遠是也;外者,浮華浪采是也。       (一九九八年七月一日)


書畫與文學

書畫藝術與文學藝術相諧相和之聯繫,由來已久。逮文字初創之始,仰觀天象,俯察地理,觀鳥獸之跡而文字初生,其有形之符號蘊含無形之文思,是謂初萌。文字嬗變,圖畫天地,寄情托興,比物咏志,故書畫、文學分焉。雖以類分,而精神同一未變也。時光流逝,物華紛紛,故歷代善詩文者多能書畫,善書畫者亦兼詩文。孔子睹四門墉有堯舜之容、桀紂之象,張衡圖河怪之形而鬼怪驚;羲之文采斐然而書法超邁,王維宿世謬詞客、前身應畫師;東坡朱筆寫竹枝,郭熙畫余著高致。此皆古賢,不可勝數。逮近代吳昌碩、黃賓虹、潘天壽諸家,亦詩文書畫無不各臻其妙。縱覽藝苑,諸家燦若星斗,彪炳千秋。(一九九八年七月三日)


用筆之別

云林子用筆如劍,千里無人,犀利之極而又氣度閑雅,畫中劍仙也;賓虹用筆如槍,所向披靡,橫挑竪刺,力發千鈞,畫中槍聖也;白石用筆如刀,沈雄英武,如雲長出陣,傲捋長鬚,真畫中刀神也。(一九九八年八月十九日)



取神

八月二十六日,余參觀北京故宮博物院舉辦之“明清肖像畫展”,由是知中國人物畫之神妙。中國人物畫,重在傳神,表現人物豐富、深層、複雜之內心世界,只用幾根綫條,刻畫眼睛,勾勒臉頰、衣紋,以其至簡表達至繁。只有內心深沈、感覺敏銳、識見高遠之人方知其中神妙。其爲俗子譏爲簡單、落後,就是自然之事了。有人問曰:妙在何處?答云:妙在觀其畫,可知人物之地位、學養、人品、人生觀及其複雜之內心世界,如此衆多內容只體現在簡單之表現手段上,由此可知作畫者本人之識見與能力。《世說新語·巧藝》云:“顧長康畫人,或數年不點目睛。人問其故?顧曰:‘四體妍蚩,本亡關於妙處。傳神寫照,正在阿堵中。’”故中國人物畫,全身用力處,頭部也。頭部用力處,目睛也。目睛者,心靈之窗戶也,由此可窺其裏也。西方有學者云,人與人之差別,時有若人與猿也。可見肢體大同小異,而精神、氣蘊却霄壤之別也。中國人物畫,取神之妙也。 (一九九八年八月二十九日)



名跡

古之名跡,流傳至今,有其必然,有其偶然。,尋迹而求,探其區奧,考察之,研究之,然後超越之,創造之。此治學之道也。畫道亦不悖此,先師古人,後師造化,再師心靈,繼而既不在古人、造化之間,亦不在心靈之間,而在大化渾淪、有意無意之間也。(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七日)



藝尚生機

春氣駘蕩,萬物生機之所聚也;應物凝神,心靈偉力之所至也。外察萬物,內省心靈,故歷代善書畫者,莫不崇尚生機。書畫一道,雖云小技,欲達其極,不期而然與大道合焉。大道者何?不齊之齊,不情而情,四季更替而不舍,陽舒陰慘而不怠,春雲出岫而無心,霰雪落照而含情。至於大化渾淪,至道不煩,宏觀微察,又臻其極。上逮遠古,綜述性靈,敷寫器象,鏤心鳥跡,織辭魚網。爰盛近古,心與物游,真宰上訴,紛繁以寧,俗雜以遠。衍及至今,千秋不殆,孜孜營營,何其壯哉。(一九九八年十一月十日)



下筆求重

無論書法,還是繪畫,執筆用筆最忌輕飄浮滑,執筆用筆當如千鈞之重,而運轉自如。力透紙背,緩而不滯,勁而不濁,暢而不滑。頓如墜石,行如推山,轉如釵股,一波三折,起收有情。點劃之間,顧盼生輝,變幻微妙,自臻其神。(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十二日)



獨立筆墨

對於筆墨之獨立性,將是二十一世紀之新課題。筆墨將是直接傳達藝術家本人感受、修養、學識、世界觀之最本質之體現。他將不再負載那麽多關於神、形之附加因素,而是直接凸現生命狀態、生命精神和生命本真。這是藝術發展之必然,也是藝術向高層發展之進步。(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十二日)


藝根人性

中國繪畫進入當代,似爲重金屬繪畫時代,與唐人之莊重,宋人之謹嚴,元人之秀逸,明人之剛健,清人之柔逸形成鮮明對比。吳缶廬之下筆如杵,黃賓翁之濃墨重點,齊白石之大筆塗抹,李可染之黑似烏金,皆此之謂也,此爲時代發展之所致也。雖爲時代所致,然藝根於人性,曷能離古乎?(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一日)



畫由心造

畫由心造,非爲實錄;抒寫性靈,揚我神舒;與詩同源,氣格風骨;物我一體,磊落特出;筆墨功深,大刀闊斧;一畫之成,一夢方蘇;豁然新穎,春景明穆。(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月)



繪畫三境

繪畫一道,莫不關乎筆墨與意境。筆墨者,構成法式、點畫功深、韵律節奏是也,此可見者也;意境者,人品、修養、學識、境界是也,此不可見而可感者也。此爲一重境界也。若能以筆墨參透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之禪機,則其又上一重境界也。及至臨紙揮毫,全忘機鳥,不見筆墨,不見性我,一片天機者,則復上另一境界也。此三重境界,各有其風物景致。春光和煦、桃艶鶯飛與白雪梵音、鶴閑閬遠是也。(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三十日)



衍變

中國繪畫之發展,乃其與其他藝術相生相長之過程。以書法用筆來要求繪畫之綫條,故有十八描之産生及“墜石釵股”之要求。而後以詩之意境來要求繪畫之立意,故有“畫中有詩”之說。數千年繪畫不斷成熟,越來越向藝術本質深入。在二十一世紀將來之今天,音樂之韵律和節奏,也在滲入中國畫之創作,中國畫對外在事物之形、神要求不再負載那麽多沈重。而是更向人內在之情感、之頓悟、心靈之節奏、風神之豪邁靠近,直指人心,見性成圖。(一九九九年一月一日)

       

創變

藝術精神需要創變品質。中國畫若仍是一味表現舊文人之隱逸遁世情結,將如何面對天下一體之現代生活。在二十世紀初葉,黃賓虹、賀天健等有志於畫學復興。其繪畫更多表現山川之茂美,精神之大度,渾然有宏闊氣象。現代中國畫中應蘊涵著强大、勁健、堅忍、熱情、律動、沈鬱、抽象、簡樸、直接。可以是交響樂,可以是獨奏曲;可叙述,可抒情;可浪漫,可莊重;可典雅,可粗放;可悲鬱,可歡快也。(一九九九年一月二日)


畫魂

畫者,劃也,別開生面也,以勃勃之生機與自强不息之精神爲其靈魂者也。(一九九九年一月五日)



真楷與草行

真楷,當從統一中求變化;草行,當從變化中求統一。(一九九九年一月二十日)



氣雄

夫上古之時,商周二代,國强民雄,風物淳厚。讀史可知時人樸敬、敦誠、渾雄、剛健。睹其出土青銅器物,可知時物博大、精美、方正、樸茂。而今人孱弱輕浮,慣弄機巧,不復往日雄風矣。由是每思作文作畫,當博覽經史,縱橫今古,知往、知今、知來,方能雄渾堅樸,得其氣,得其力,得其靈。此氣爲雄氣、軒昂之氣;此力爲學力、經世之力;此靈非空靈,乃靜靈、明靈也。(一九九九年二月五日)



文人墨戲與作家院畫

文人墨戲多擬虛,作家院畫多摹實。惟士夫學人畫,虛實幷用,陰陽運行,方圓一體,動靜不息,既娛人亦自娛者也。(一九九九年二月五日)



精與廣

盡精微,致廣大,畫之虛實之用、景境之妙也。(一九九九年二月十八日)



暢神

不滯於物,乃凝於神。神者,玄妙之境也。滯於物,神無以游焉。故宗少文曰:“余復何爲哉,暢神而已。” (一九九年二月十八日)



八大作畫

八大作畫,而對紙幅,猶如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。此時紙幅,雖未著一筆,已是充滿空氣、天光之無邊靈界。即曰:“色不異空,空不異色,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。”此時作畫,一筆一世界,一墨一菩提。將自已所表達之事物放在虛白空遠之背景裏,方看得清楚、透徹、明朗,充滿感情。一種偶然幸遇之機緣,一種細緻入微之體察,一種久別重逢之激情,一種勇猛精進之把握。此時一樹一石、一花一鳥皆爲無邊空界中之一種實相。空與色相拒,色與空相融。由是可知八大之畫,滿紙空白,非無畫也,乃是無邊空界,無邊實界,滿紙佛家語也,而又無一語語佛,自待靈秀脫透之人悟之。(一九九九年二月二十五日)



畫爲心跡

中國繪畫,非以技法尋求發展也。目下時人,或取西技,或翻古法,本末倒置,難有大成。畫者,心靈之跡化也。心者,感萬事萬物之居變也。人爲萬物之靈,面目雖有異,心靈實同,然其所感不無淺渾之差也。故各自其感,有其樸實,有其平淡,有其靈妙,有其深遠。資秉不同,雅俗有分,高下別矣。如欲獨樹一幟,故非志意幽邃、靈界高深者不可得也。靈界高深,法亦隨之,畫自新矣。此種圓融境界,爲本末倒置者異,豈不惜哉。(一九九九年二月二十五日)



讀書

讀史令人氣厚,讀經令人意誠,讀詩文令人性靈。深究經史詩文,其人未有不深沈靈秀者也。(一九九九年三月三日)


真心

《大學》《中庸》皆以“意誠”爲本。故人生天地之間,非有一真心而不能卓然而立也。爲人爲畫爲藝,何不致此;能致於此,焉不免俗乎?此俗與雅之關紐也。(九九九年三月五日)



造其極

杜甫詩曰:“白摧朽骨龍虎死,黑入太陰雷雨垂。”若能就此三致意焉,思其用之於畫,必能進入極靜極深極雅之境。亦所謂“密不透風,疏可走馬”是也。(一九九九年三月十日)


天性

真正之藝術家,其心靈必是本真、本善,故達本美。亦即天性中有一種耿介拔俗之氣質,且以終身不輟之學習而求其至善。一個詩人、畫家之創作,到了成熟階段,都是一種天性之自然流露。心靈污濁之人焉能創作出清雅之作。(一九九九年三月十日)



唐詩傑彥

有唐一代,惟陳子昂、杜審言、李太白、杜工部輩雄氣浩然,清耿絕俗,一任天然。其詩縱橫排闔,氣勢雄豪。深味其中,亦多瑩潔秀美。焉是唯唯委瑣之輩所可企及哉?(一九九九年三月十日)


虹翁善學

賓虹翁有題畫詩曰:“意遠在能靜,境深尤貴曲。咫尺萬里遙,天游自絕俗。”乃化自清惲壽平畫跋,跋曰:“意貴乎遠,不靜不遠也。境貴乎深,不曲不深也。一勺水亦有曲處,一片石亦有深處。絕俗故遠,天游故靜。古人云:咫尺之內,便覺萬里爲遙。其意安在?無公天機幽妙,倘能於所謂靜者深者得意焉,便足駕黃王而上矣。”賓虹熟究歷代畫論,通古文字學、詩學、書學、印學等,深曉傳統文化,故能用宏取精,抉微發粹,撥雲見月,窺其深邃。(一九九九年三月二十五日)



《蘭亭》聚訟

《蘭亭》一帖,千餘年來,聚訟紛爭,各執己見。南朝梁武帝蕭衍稱羲之書曰:“龍躍天門,虎臥鳳閣。”唐太宗李世民曰:“詳察古今,精研篆隸,其惟王逸少乎。”此其一端也。韓愈曰:“羲之俗書趁姿媚。”張懷瓘曰:“有女郎材無丈夫氣。”此又一端也。清人趙魏、李文田,近人郭沫若輩又質疑真僞,紛紜衆說,實難備述。羲之真跡,傳言殉之昭陵,觀諸勾摹之本,氣味各殊。宋拓定武本《蘭亭》,多靜穆莊重氣質;宋拓開皇本《蘭亭》則又增幾分秀美矣;復讀馮承素摹本、虞世南臨本、褚遂良臨本,及歷代各家臨本,雖形貌酷肖,韵味却大相徑庭,焉知逸少風致何如?如覓《蘭亭》風神,旁尋逸少遺墨及諸王筆跡,睹物遐思,縱橫揣度,方知逸少之不虛爾。(一九九九年三月三十日)



渾金璞玉

渾金璞玉,不假外飾,自具品格。縱然什襲藏之,燕石豈足彌珍。(一九九九年四月一日)



辦刊

余於一九九九年四月十日辭去中國詩書畫研究院任職,於四月十二日經程大利先生推薦,至中國美術出版總社上班,創編《榮寶齋》雜志。二十世紀初葉,黃賓虹等創辦《國畫月刊》《神州國光集》,編輯《美術叢書》,其惠美術界也大哉。文以載道,流布諸美,發人心志,實爲有益之舉也。(一九九九年四月十七日)



雲林樹法

雲林樹法,搖曳多姿,翩翩似瓊宮妙舞,但其亭亭玉立、根柢深穩之趣鮮有識者。由藝及人,想當年雲林子散盡家資,蕩舟湖泖間,寄居寺廟內,自有一番寵辱不驚、卓然自立、於良友詩朋間談笑自若之風神。遐思遙念,怎不令人羨慨。(一九九九年四月十七日)



雲林題畫

雲林自題畫云:“玄輝五字爲君休,今日元輝却姓劉,解道眼前無味句,藂篁古木思悠悠。”此詩第四句有點石成金、妙手回春之功,由此可知雲林乃聖手也。雲林續題云:“己酉五月十二日,元輝君在良常高士家雅集。午過矣,坐客饑甚。元輝爲沽紅酒一缸,麺筋二個,良常爲具水飯、醬蒜、苦蕒,徜徉遂以永日,如享天厨醍醐也。復以余舊畫竹樹索詩,因賦。王元舉明仲、張德機咸在焉,瓚。”摯友雅集,雖薄酒水飯,其樂也融融,如享天厨醍醐,真人生快事也。徜徉遂以永日,“徜徉”二字最令人想,惆悵乎,茫然乎,人生如渡,抵岸之時,撒手西歸。眼前雖有無味句,藂篁古木思悠悠。來日蒼茫,今日可撫,焉能不珍重珍重乎。(一九九九年四月十八日)


張仃獨憩

己卯春日,余至京東紅廟北里訪郎紹君先生,偶見張仃老人靜靜地坐在街邊一槐樹下。老人神情靜逸,手邊擱著木杖,頭戴一帶頂結之圓帽,花白鬍鬚在和風裏格外醒目。老人一生執著於藝術與教育事業,難得一人獨處感受時光之美好和寧靜之滋養。我走過去與老人小叙片刻,不忍打擾他那一份靜靜神游,便匆匆告辭而去。只有老人,在春日裏眺望著遠空之蒼茫。(一九九九年四月二十一日)


己卯游寧

己卯春公曆四月二十四日,爲籌辦《榮寶齋》雜志,余與京中諸專家單國强、李輝柄、郎紹君、程大利、董雨萍等至南京,與王朝文化藝術公司商談合作事宜。幷與林樹中、張道一、莊天明諸先生座談。會議畢,傍晚冒雨游夫子廟,品嘗晚晴樓小吃,甚有情趣。次日游紫金山,俯瞰金陵古城,鐘靈毓秀,確有王者氣象。復游孫中山紀念館、中山陵、明故城墻及朝天宮。南京古稱秣陵、建業、建康、江寧等,歷史悠久,文化氛圍濃厚,真江南勝地也。(一九九九年四月二十五日)


畫史大家

大家,其內深沈靜穆者也。吾以此觀之中國畫史,董源、巨然、范寬、高克恭、沈石田、漸江、黃賓虹是也。各開門第,華光旦旦,焜耀區宇。(一九九九年四月二十九日)



中國漢字

中國漢字,內蘊深厚,乃先賢智慧之結晶也。深究甲骨篆籀,方識其中之華彩。“旦”之一字,乃日出於東方大地也。由此可知其堂堂皇皇,普照萬物,何其雄偉哉。(一九九九年四月二十九日)



凡畫山水

凡畫山水,山有脉絡,水有源流,如人體之有筋骨血肉。山勢如坐、如臥、如立、如行、如靜觀、如流連、如對友朋、如抱幼子、如仰天昂揚、如低首默思、如側身禮讓、如雄視眈眈,各各其勢,如人之有萬千情態也。(一九九九年五月二日)



己卯游包頭

己卯年公曆五月一日,余游內蒙古包頭市,在火車上見北國山勢甚爲雄强,山雖不高,却峻厚如斯,此山之又一體勢也。(一九九九年五月二日)



賓虹作畫

賓虹之畫山水,飽覽詩書,飫看江山,遍究古今名跡。作畫先勾勒脉絡,復增點染,皴擦點厾,交錯數數爲之,滃之丹青水墨,複複,待稍乾之際復增焦墨宿墨以醒之,其山水便至於玄奧幽深境地矣。(一九九九年五月二日)



化育

天地化育萬物,乃道之極詣。天無所不覆,地無所不載,天之以高,地之以寬,故成其大。大也者,涵括萬有,承秉質性,渾渾然致中和,欣欣然達精微。物物相成,物物相生,繁化無窮,生生不息也。(一九九九年五月二日)



境界

王國維論詩詞曰:“言氣質,言神韵,不如言境界。”境界者,廓然清峻,有內有外,栩然貫通之義也。(一九九九年五月二十四日)



動與靜

賓虹之畫動中寓靜,歸陽剛於嫵媚。白石之畫靜中寓動,歸靜極而生動。(一九九九年五月二十七日)



志與才

人有經天緯地之志,當具洞微察幽之才,思貫今古,氣納千秋,靜如太虛頑石,動如周天狂飆,獨步大荒,翛然徐徐。(一九九九年六月一日)



游洛小記

一九九九年六月十二日,余與程大利、梅墨生、崔曉東諸先生再訪洛陽千唐志齋,讀碑作畫,甚是歡娛。次日淩晨驅車新安縣西北青要山頂。舍車步行四十餘裏而返,中過一綫天、白龍潭、黑龍潭等名勝,見山川峻偉,峽谷幽深,水清林茂,別有生趣,吸清納綠,好不快哉。(一九九九年六月十三日)



因時而動

一個人之成功,與他運動之速度在空間位置上之契合有很大關係,但自身質量是前提。因此,明智者因時而動,動而有律,動而有成。(一九九九年六月二十三日)



居恒

真正之大師,他內心充滿一個春意盎揚、幽深靜謐之世界。那個世界,既不會被他人窺視之贊美多開一朵鮮花,也不會被他人睥睨之貶損多落一枚黃葉。那個世界有自己之規律,有自己之秩序。就像宇宙之形成一樣,經過一個漫長無序混沌狀態而後形成各自之運行軌跡,有條不紊地自轉又公轉。    (一九九九年七月五日)


山與山

山山之間,默然對坐,相噓以氣。春來則南山播綠至北山,冬來則北山阻雪至南山,雖各持其勢,不相裹擁,然有至情生焉。亦即不情之情之謂也? (一九九九年七月五日)


面對

面對生活,我學會了寧靜與自强;面對藝術,我學會了尊重與思索。以寧靜之姿態面對漫長一生,以自强不息之態度面對生活每一刻。對前人和同仁之藝術我學會了尊重,幷以深深思索去觀照廣闊時空,去探究每一個細節。        (一九九九年七月十六日)


大家畫

中國畫之正脉及最高峰,乃大家畫也。大家者,博覽經史,融通大道,思貫今古,理徹事物。精畫法,治畫史,以藝弘道,據德依仁。大家之畫,非爲逸筆草草,乃窮通物理,具磅礴萬千氣象、出神入化之奇、深邃邈遠之幽。衡諸畫史,荊關董巨、范寬、高克恭、龔賢、黃賓虹諸家是也。          (一九九九年七月十七日)


靜中勁

吾求畫之氣象,乃靜穆之中蘊含雄勁之氣,即“靜中勁”也。(一九九九年七月十九日)


破與立

藝術與人生幷不二致。古語曰:“不破不立。”當我們立足傳統,同時便面臨創新,二者甚至可說同時進行。無破之立非真立也。藝術可說是矛盾之統一體。內含諸多不齊而呈現齊之效果。立一法,便當破一法,生生不息,繁化無窮。(一九九九年七月二十五日)


迥出畫史

淋漓奇古,幽奧玄妙,爲畫中內美,中有真精神,外有出塵想。迥出畫史之外,方成逸格。                      (一九九九年七月二十六日)


顧愷之事

古之真畫者,無不有真精神,內蘊神秀,外見豐華。宏聞博洽,廣廣昭昭。昔有顧長康者,善畫於當時,延名於後世,今之畫者莫不知之。誠知之乎?昔桓溫治江陵城甚麗,會賓僚出望,云:能目此城者有賞。顧長康在座爲客,曰:“遙望層城,丹樓若霞。”遂獲賞。顧自會稽還,人問山川之美,顧云:“千巖競秀,萬壑爭流,草木蒙籠其上,若雲興霞蔚。”後顧拜桓溫墓,作詩云:“山崩溟海竭,魚鳥將何依!”人問之:“卿重桓乃爾,哭之狀其可見乎?”顧曰:“鼻如廣漠長風,眼如懸河决溜。”或曰:“聲如震雷破山,淚如傾河注海。”由是可知,顧子非只畫者也。其內毓秀聰敏,自具上上品質,其外磊磊然君子之風,其爲畫、爲詩、爲文、爲人,焉有不出塵撥俗之理。思之今人,不求內在高致,只求外在浮采華艶,焉不落筆便成俗態乎?                    (一九九九年八月六日)


理一勢二

水之趨下,積之成淵而蛟龍生焉;樹之向上,拔之參天而蔭蓋四野,鳥獸興焉。理實其一,而取時勢之不同而俱得也。見仁見智,體用相兼。(一九九九年八月二十六日)


虹翁之藝術

讀賓虹翁之詩文書畫,如見太上古風,如味淵明之詩,深厚隽永,樸靜中見典雅,溫厚中見古茂,沈雄中見盤礴。東坡《與轍書》云:“淵明作詩不多,然其詩質而實綺,臞而實腴,自曹、劉、鮑、謝、李、杜諸人,皆莫及也。”賓虹翁之藝,何其不然耶?

(一九九九年八月二十七日)

靜美

治學者,當治古今中外之學,深究其事其物其理。涵泳其間,味其靜美。何以謂之靜美?宇宙者,上下左右曰宇,古往今來曰宙。當繁星滿天,雖各行其跡,然恒陳天宇,璀燦奪目,蔚爲大觀,故曰靜美也,此中國傳統審美之一端也。 (一九九九年九月三日)


四季之美

冬之瑞雪,應兆豐年,此寒極之美;秋之摧剝,芟除雜污,此嚴極之美;夏之繁茂,蔭蓋四野,此生極之美也;然春之靜穆,溫柔敦厚,此和極之美也。其爲人,爲藝,何其不以和爲貴乎?                      (一九九九年九月三日)


渾厚華滋

渾厚華滋,乃吾民族精神之體現,播之四海,發揚光大,豈不善哉。賓虹翁極重之。後之學者當不以筆墨之繁複而目之,便期有進。渾者,樸也,堅也;厚者,寬也,和也;華者,茂也,美也;滋者,生也,久也。(一九九九年九月三日)


諸家之美

歷代畫家,吾喜董巨之深、李成之清、范寬之峻、黃公望之明、吳鎮之耿、倪瓚之靈、王蒙之謹、沈周之沉、文征明之文、弘仁之靜、石溪之渾、八大山人之勁、石濤之新、近代黃賓虹之潤。         (一九九九年九月三日)



周振甫好學

己卯秋日,余夜訪周振甫先生於北京市朝陽區工體幸福一村,此今歲第三次探訪也。周老藹藹古貌,年八旬餘,仍潜心研究國學,其案頭如山之書堆中空出五寸之地,在稿紙上作蠅頭小字。余如至深山,如經太古。老人數年治學,毫無外鶩。令人極爲仰佩。別時周老贈法書一紙。曰:“西征萬里氣如虹,未掃胡塵肯復東,到處迎逢爭欲識,幾方羅致竟先容。文章已擅千秋業,桃李今開一帳風。天遣杜陵詩筆健,飽經離亂入川中。錄舊作呈葉聖陶先生樂山,應鼎一先生之屬,周振甫。一九九九年九月。”當年抗戰,葉聖陶無奈入川。今余出川來京,可謂東征乎?今余寓京已七載矣,營營於生計,孜孜於古學,得周老之法書,能無感乎?   (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四日)


古人作事不苟

南宋陳槱《負暄野錄·總論古今石刻》言,古者金銅等器物,其款識文字皆以坯冶之後鐫刻,非若今人就範模中徑鑄成者。至於石刻,多用粗頑石,字畫入石及寸,其鐫鑿直下,往往至底乃反大於面。近世之碑則豐上銳下,極易磨滅。是知古人作事不苟,非近今人所能及也。余曾數次至故宮博物院青銅器館觀覽商周金器,器物渾穆博大,鑄工紋飾精美絕倫,極神工鬼斧之能。金器之底,鐫刻銘文,雖極散淡,逾見古拙,字裏行間充溢怡怡古意。是知上古風物樸茂,人意融洽,深思遠致,非今人所可企及。

(一九九九年九月三十日)

大家之筆墨和藹

賓虹《講學筆錄·墨法》云:“大名家之筆墨和藹,乍見之如常人畫,經臨摹一遍,始知有筆力而敵他不過。想要具金剛婀娜,更須有姿媚,字法亦重內有剛健外有婀娜。陶淵明詩亦如常人說話,由濃而化出淡來。畫亦同於此。”虹翁之論書畫,直如論人也。外見和藹,內蘊剛健,直呈婀娜之華,如無千卷詩書,萬里行程,飽嘗多般磨難而安之若素者,焉能成就此種境界?             (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二日)


觀畫之法

一畫之成,近睹筆法勁健,力透紙背,極具書意;墨法融洽,粉碎虛空。猶人之精神氣質也。遠觀則氣象堂堂,婉轉曲達,陰晴晦明變化無端,生生之意層出不窮。猶自然之鬼斧神工也。       (一九九九年十月八日)


思與悟

人之思辨與感悟,猶青山白云耳。時而碧空如洗,青山巍峨;時而白云彌山,更見幽邃。山不在高,有思則明;云不在深,有悟則靈。明靈二者,渾然一氣,又豈可分焉?(一九九九年十月八日)

 

敬畏生莊重

商周青銅器,渾穆宏大,莊重典雅,可知時風之樸茂。其於采石煉銅,鑄模就範,雕刻磨礪,無不心存敬畏,潜心勞作,故能存宏大,致恒遠,萬年不朽也。(一九九九年十月三十日)


矼叟

黃賓虹別署“矼叟”,諸多畫跡題識中赫然在目,而研究者却無人論及。虹翁署此,取義何如?莊子《人間世》:“且德厚信矼”,成玄英疏:“道德純厚,信行確實。”虹翁崇德善信,多從渾厚華滋、誠樸信篤之義。虹翁自題《平天矼圖》:“黃山平天矼,望西海門深谷中,萬松烟靄,如入夜山。”此“矼”字,石橋也。虹翁莫非亦有以橋渡人之意也?虹字亦有橋之意。唐陸龜蒙《和皋橋詩》:“橫絕春流架斷虹,憑欄猶思五噫風。”古“矼”與“虹”義通音近,故賓虹翁別署“矼叟”。余詢知王中秀先生,先生云,賓虹曾信中答友人問,言“矼叟”即“虹叟”也。                      (一九九年十一月二日)

 

樸淡之美

世人皆知榮富之美,而不知樸淡之美。榮富之美,如春花一朝,隕星一瞬。樸淡之美,如歲經太古,氣接鴻濛,視之不見,聽之不聞,却滋養生命,貫注終始。(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七日)

 

畫之氣象

畫有山野氣、蔬笋氣、荒寒氣,皆生氣也。而所謂館閣氣、胭脂氣、工匠氣,皆惰氣也。生則周流往復,鮮活生動,靈妙寓於其中,則多真意也。惰則局於一隅,日漸朽腐,僵枯充斥其間,則多僞情矣。近代大家,黃賓虹學飽涵深,丘山多真意,畫多山野氣。齊白石出身白屋,園蔬有淡味,畫多蔬笋氣。潘天壽蒼古肅穆,寒梅出冰崖,畫多荒寒氣。此皆卓立天地之間者也;與日月兮爭輝、與天地兮比壽者也;天人合一者也。      (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七日)


讀史

司馬遷著《史記》,“究天人之際,通古今之變,成一家之言”。人立天地之間,物我融通,同聲共氣,渾然一體,天怒則人怨,人喜則天朗。古今之變,紛紛雜雜,零落不堪,如具睿智,則撥雲見月,洞見規律,古今之變則歷歷寓目,自見律動。如是立論高古,學識淵深,一家之言明矣。         (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)


禮與樂

《禮記·樂記》云:“地氣上齊,天氣下降,陰陽相摩,天地相蕩,鼓之以雷霆,奮之以風雨,動之以四時,煖之以日月,而百化興焉,如此,則樂者,天地之和也。”是言古聖之作,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。古之治禮,原乎天地之別,天地位矣,動靜有常,類聚群分,成象成形,如此,則禮者興矣。古之治樂,原乎天地之和,陰陽相摩,天地相蕩,化興萬物,輝麗萬有,如此,則樂者成矣。此古者禮樂所由也。爰自今日之毫末小技,亦有大道存焉。吾儕之作畫,亦當思天人之理。以沈雄勁健之筆勾勒山川林木,此謂鼓之以雷霆也。以隨濃隨淡之墨彩鋪寫四時之氛圍,此謂奮之以風雨也。乾濕幷用,互融互出,謂之陰陽相摩也。如是揮寫萬物之情狀,化合萬物之靈妙,則天地之和,仁人之樂,得之於一圖矣。噫!一技通幽微,大道見筆墨,其樂無間,其樂無窮矣。        (二OOO年一月七日)


多讀

多讀書,能知事,明理,勵志,利於行。(二OOO年一月十二日)

 

作畫如對話

當我有時作畫,感覺到是我在與紙進行對話,一種交流,一種親密朋友之促膝談心。此時,筆與墨只是語言,一種用於交流之中介、媒體。我與紙才充滿了靈性,一舉一動都能影響對方。有時,我們是那麽默契。但只有我與紙最默契之交融,才能讓觀者也心融神洽。

(二OOO年一月二十日)


故園風物

吾家鄉九道村千丘塝故居庭院,背倚廟梁山,山上萬松蓊鬱;門對前山,曰獅子包,亦壑壑松濤。松,朝靄靄,午挺挺,晚肅肅,夜穆穆,極富情態,極蘊人意。(二OOO年一月二十三日)


虹翁論游

虹翁之畫,筆法遒勁,意境幽奧,非但獨攬大自然之勃勃生機,亦深得人文之雍容典雅。虹翁叙《山水畫與道德經》云:“大凡游覽山水,一丘一壑,足跡所經,必先考其志乘,詳其遺軼,詩詞之歌咏,人物之薈萃,而後有味乎山水之美景,得形之圖畫,以爲賞鑒而永其傳。”此文人、畫人出游之法也。未游之先,考稽其道路所經、史籍所載、詩詞所咏、人物所萃,遙想其美,鬱鬱乎情意充溢,而後一石一木,一峰一嶺,均在神光護照中矣。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(二OOO年二月七日)


書畫同源

書畫同源,蓋上古時,書肇自然,六書之成,指事象形爲先,故書亦畫也,畫亦書也。文明衍進,由合而分,各成其大。文人士夫畫,詩書畫印一體,遂成藝林高致。今人習書學畫,多求筆劃結構,外在形貌。焉知書肇自然,內蘊變化萬端之氣象,而含陰慘陽舒之機變。畫亦參贊造化而中得心源,發輝光於物華之外,得機趣於山川之內,恍兮惚兮,成物成象,而悅心神,達妙理,祛俗慮,游乎八極之表,其樂無窮矣。故書參贊造化,畫亦參贊造化也。以人我之極,而窺蘊造化之極,物我無間,傲視穹廬,卓立區宇,。(二OOO年二月十四日)


傳說非盡謬

司馬遷《史記·五帝本紀》:“學者多稱五帝,尚矣。然《尚書》獨載堯以來。而百家言黃帝,其文不雅馴,薦紳先生難言之。”稱《尚書》獨載堯以來,而不載黃帝、顓頊、帝嚳。今儒者以其不可徵信者而不傳。太史公西至空峒,北過涿鹿,東漸於海,南浮江淮,考其風教,往往稱黃帝、堯、舜之處。故太史公曰:“非好學深思,心知其意,固難爲淺見寡聞道也。余幷論次,擇其言尤雅者,故著爲本紀書首。”時事邈遠,遺跡無存,往往無可稽考,而藉口口相傳,長老稱焉,其非盡謬也。太史公好學深思,心通古意,博考衆說,擇其善者而從焉。人事代謝,事跡湮沒,而久相傳承者,雖有未可徵信者,然其中必有所以然者,豈可輕棄焉。

(二OOO年二月二十五日)


元詩多清腴

元張翥字仲舉,晋寧人。少負才不羈,好蹴踘,喜音樂,不以家業屑意。一旦翻然爲悟,遂閉門苦讀,晝夜不暫輟。初至揚州,爭延致之。後累遷太常博士、國子祭酒、集賢學士。以翰林承旨給全俸終其生。著《蛻庵集》,中有《中秋張外史招賞月,失約,賦以謝之》七言律詩,有聯曰:“露下遠山皆落木,風來滄海欲生潮。”詩中一“下”字,最令人想。杜子美曰:“無邊落木蕭蕭下,不盡長江滾滾來。”唐人佳句也。而仲舉化之,別富靜韵,親而可感。元人氣象,可窺一斑。                (二OOO年三月二日)


治學當精嚴

黃賓虹弟子石谷風先生,早年於京就學賓虹先生,後任職安徽省博物館。谷風曾著《古風堂藝談》,由天津古籍出版社一九九四年出版,谷風先生己卯冬贈余一册。書中有一文題爲《植根於博,力求於精——回憶黃賓虹先生的治學精神》,談及賓虹先生曾著《漸江大師事跡軼聞》,一九四O年連載於《中和月刊》,有讀者來函認爲文中所述漸江氏族、籍貫、里居等依據不足,多數引王泰徵說漸江爲“歙之桃源塢人”。賓虹先生遍查文獻,但不知所出。數年後谷風先生於歙縣搜得《新安東關濟陽江氏宗譜》,內赫然有王泰徵撰《方外友宏仁論》,漸江家世由此可徵矣。惜賓虹先生未見。賓虹當時復信曰:“我手邊僅有隆慶三年刊本《溪南江氏族譜》一册,以此推測漸江氏族、籍貫、里居各點,倉促成書,不免有錯處,間有臆測探討之說,幷非足論,以求教於博洽學者之教誨爲幸。”由是,賓虹先生對谷風說:“經歷此事,對我們的啓示是,寫文章要審慎,搜集資料要識別正誤,分析可信程度,追根尋源,充分地掌握確鑿有據的第一手材料,對材料整理研究,不可輕率下斷語,要經得起推敲。你還年輕,今後也要引以爲戒。”誦讀至此,余亦頗有感觸。賓虹翁治學之嚴謹,學林共仰,尚不無遺憾。吾儕雖亦駸駸於學,但目之所覽,心之所悟,十不足一,焉敢疏於不察乎?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(二OOO年三月九日)  


閒趣

人靜則日長,心遠則地偏。身居鬧市,又何妨心之遠游。(二OOO年三月十日)


讀詩

詩者,肆也。境當空闊寥落,一洗萬古,不墮字詞末學。余喜摩詰之渾化無跡,亦喜太白空諸萬有。而工部則酣暢淋漓,然偶露蹇澀。其老硬處爲王、李所不逮,而清邁處却不逮王、李也。               (二OOO年三月十三日)


吾祖遷蜀

明末,蜀中遭張獻忠之亂,民生凋敝,土地荒蕪,人口銳减。據我祖上言稱,吾徐姓祖先自清初由江西撫州府崇仁縣遷入渝東雲陽縣(古稱雲安),世居亦數代矣。撫州府,舊府名。隋置撫州,時總管楊武通安撫其地,因名,唐仍之。明升爲撫州府,清因之,屬江西省。領縣六:臨川、金溪、崇仁、宜黃、樂安、東鄉。治臨川,民國廢。崇仁,縣名。隋置,明清皆屬撫州府。民國三年劃屬江西省豫章道,國民政府成立,廢道,直屬江西省政府。崇仁在臨川縣(撫州)之南,縣城瀕臨水之西岸。境內産米、麥、豆及煤礦。明儒吳與弼爲崇仁人,傳其學者,稱崇仁學派。         (二OOO年四月十三日)


遷居小記

吾先祖清前嘗居江西省撫州府崇仁縣,該縣有鎮名巴山。清後吾祖上又遷居渝東雲陽縣,該縣又枕大巴山餘脉。吾於壬申(一九九二年)居京,戊寅(一九九八年)購室北京通州,宅後有酒店曰“巴山川菜館”。噫!余屢遷居,不脫巴山二字,吾必“下里巴人”是也。如能俚歌一曲,和之者衆,亦爲一樂也。          (二OOO年四月十五日)

 

胸內

胸內蘊得一團元氣,筆下方吐無限生機。爲詩、爲文、爲書、爲畫不離此中消息。

(二000年四月十六日)

 

晚習繪畫多大家

縱觀古今畫史,少即習繪事者,多爲匠氣平庸之輩。少壯飽經世事,究心經史詩文而不改堅貞之志,轉而偶事筆墨丹青而卓然自立成家者多矣。古之王維、董源、巨然、黃公望、吳鎮、倪雲林、弘仁、髡殘、龔賢、八大,近之吳昌碩、黃賓虹、齊白石諸家皆習畫甚晚而成就極高者也,何以至此也?中國畫非祗技法也,實求法外之法、境外之境者也。(二OOO年四月二十七日)


讀詩之法

讀詩之法,吾身安在哉?我之骨肉筋血,化爲一片無端氣脉,悠游於詩內深境。杜甫《望岳》詩云:“岱宗夫如何?齊魯青未了”,吾在乎?祗爲齊魯上空一片云氣爾,下瞰一片青葱矣。“造化鍾神秀,陰陽割昏曉”,吾安在?同在昏曉,一分爲二矣。“蕩胸生層雲,决眦入飛鳥”,亦無我矣,天地中只一胸,雲開間只一眦,何云有我?“會當淩絕頂,一覽衆山小”,此又非我也,乃千千萬萬我也。處處無我,處處有我也。讀詩尚如此,作詩又豈異於此哉?

(二OOO年五月二十七日)


庚辰游靈山

庚辰五月一日勞動節,得暇游京西靈山,住山中二日,頗多生趣。靈山,去京西百二十二公里,海拔二千三百零三米,高於廬山、泰山、黃山諸勝,堪稱首都屋脊。《宛平縣志》稱,靈山常年積雪,望之若礬,因而得名。車行盤山道數公里,忽上一高原,山勢平緩,迤邐叠宕,草木繁茂,牛羊聲相聞,頗類西藏高原也。去京不遠,有此異境,塵囂頓散,不覺已入西天淨地矣。                 (二OOO年五月四日)


磨難

成就大業者,愈歷經百般磨難萬千蒼凉,愈精勤苦修,篤定赤子之心。

(二OOO年六月二十日)

 

藝關性情

詩書畫印諸藝,無不關乎人之性情。袁枚曰:“從三百篇至今日,詩之傳者都是性靈。”甲骨鍾鼎、秦石漢簡、魏晋楮墨,書之傳者,亦無不關乎性靈者也。外見風神,內蘊機趣。

(二OOO年六月二十—)

 

簡潔

古人隻言片語,內蘊無邊靈界。今人譏其簡略,實未深味其中,且妄言古不如今,中不如西,甚可嘆也。今人洋洋數萬言,概言之,幾字而已。(二OOO年六月二十日)


法先賢

《易·大畜》曰:“剛健篤實,輝光日新。”士也者,內修器識,清剛勁健,端篤豐實,而後乃能文藝。詩有陶謝,畫有董巨,書有鍾王,此古之賢者也。今之畫者有黃齊,亦可比肩古賢而無愧。年代久遠,世風日替,賢者之輝光不沒,皆賴堅貞閎深之士以繼之。

(二OOO年七月五日)


靜穆之氣

秦漢之畫像石,山水之董巨二米,猶詩之《古詩十九首》及蘇武、李陵詩,皆和平溫厚、高渾自然,中蘊靜穆之氣。學者當澄心靜慮,沈潜其中,得其神,養其質,如此有年,方能仿佛其意,化爲己有。          (二OOO年七月二十日)


渾古與峭刻

詩文書畫皆有渾古與峭刻二格。渾古者,溫柔敦厚,典雅深沈,此爲正格。此格不易爲常人所識,必待數世之後方見高深,以其含弘深厚故也。峭刻者,犀利超拔,側姿含媚,此爲偏格。此格最易爲人所知,以其指陳剝露,遒麗跌宕,豁人心目故也。詩中三百及漢魏間作,書中石鼓、張遷、鄭文公,畫中董巨高趙,皆正格也,實堪萬世師法。知正偏,識精粗,得用力處,方彌遒上。   (二OOO年七月二十日)

 

直行

夫人以其特立直行於世,何其難哉。行之以直者,天也,日月經天,以之直。地無直物,皆委曲求全。而人以正以直行於世,以天之道,又豈不偃蹇其身,挫礪其志。故志者韜光養晦,混跡市廛,隱其直志。有直行不改者,卓躒堅貞,終爲魯鹵小兒所折矣。噫,天道之行,不以之身,豈可得乎? (二OOO年八月十三日)


韓愈自明

杜甫《古柏行》詩有句云:“扶持自是神明力,正直原因造化功。”韓愈在《謁衡岳廟遂宿岳寺題門樓》一詩中化爲“潜心默禱若有應,豈非正直能感通”,亦謂善學之人也。惜乎風力不至,未能一洗萬古凡馬空,足見公部之高矣。故韓愈《石鼓歌》云:“少陵無人謫仙死,才薄將奈石鼓何。”亦謂自明者也。    (二OOO年八月十八日)


述古

顧亭林《日知錄》卷二十有《述古》稱:“凡述古人之言,必當引其立言之人。古人又述古人之言,則兩引之,不可襲以爲己說也。《詩》曰:‘自古在昔,先民有作。’程正叔傳《易•未濟》三陽皆失位,而曰:‘斯義也,聞之成都隱者。’是則時人之言,而亦不敢沒其人,君子之謙也,然後可與進於學。”古人做事爲人,忠厚而勤謹,實堪今人師法焉。余讀當今諸書,剽竊他人之言爲己有者多矣。孔子述而不作,何等謙抑。今人述古,或被譏爲“食古不化”。化者,非化他言爲己言,乃化他志爲己志也。志於學者當深思焉。(二OOO年八月十九日)

 

闊逸至境

餘讀閑書,有“日暮天無云”句,不禁豁然驚起,嘆賞再三,稱爲闊逸至境。後見鍾嶸《詩品》云:“其源出於應璩,又協左思風力。文體省淨,殆無長語,篤意真古,辭興婉愜。每觀其文,想其人德。世嘆其質直。至如‘歡言醉春酒’、‘日暮天無云’,風華清靡,豈直爲田家語邪?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。”蓋言陶公淵明先生也。陶公境界,直通大化渾淪,造物真境,可謂真知天者也。      (二OOO年八月二十九日)


心靈史

縱觀歷史延沿,民族發展,皆賴豪杰之士和廣大生衆。豪杰之士何爲,焉何爲?廣大生衆何爲,焉何爲?皆有可究。故吾遙想上古,回溯歷史,欲索一民族心靈史。心者,形之所載,行之所由也。心,以其無形無色無聲而不可究詰,故歷代大家望風遙想,以心悟心,而不强爲之言,只在撰述之隻言片語中寓其廣大精奧。 (二OOO年八月三十一日)


文革本《荀子簡注》

余於通州市肆偶獲之《荀子簡注》一書,一九七四年七月上海人民出版社版,文革時期之本也。書前有“出版說明”云:“荀子(約西元前三一三年至前二三八年)名况,又叫孫卿,戰國後期趙國人,是新興地主階級杰出的唯物主義思想家、法家的優秀代表。”又云:“荀况的著作《荀子》,現存三十二篇,保存了荀子的富有戰鬥性的許多政論文章,是法家的重要著作之一,在中國思想史上具有一定的地位。”是文字加之荀子言前,其時代烙印殊爲可笑,然何關書之內美。書之扉頁所鈐“通縣革委會宣傳組藏書之章”朱文方印,今隱約可見,日久必至湮滅。

荀子,名况,亦曰荀卿。漢人或稱“孫卿”者,蓋避宣帝諱詢故也。劉勰《文心雕龍》稱:“荀况學宗而象物名賦,文質相稱, 固巨儒之情也。”韓愈喻爲“大醇”、“小疵”,實不刊之論也。《四庫全書總目提要》稱“况之著書,主於明周、孔之教,崇禮而勸學。”其實爲儒家之屬也。         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 (二OOO年九月十一日)


韜隱

庚辰中秋前六日,湖南作家聶鑫森先生捎來書信,稱有王憨山之長子王雪樵者,偕齊白石紀念館館長王志堅者來京見訪,望爲接納言。雪樵來時,言其父隱居湖南雙峰,以詩書畫業而終。今欲展覽其遺作書畫於中國美術館,幷持贈《王憨山畫集》一部和《憨山世界》《憨山不死》二册。吾聞憨山久矣,其早年求學高希舜、潘天壽先生,後隱雙峰,潜意書畫,游心大化。其長子王雪樵所贈《憨山不死》一書封二有憨山畫虎一圖,上題詩曰:“長年隱伏在蓬蒿,懶把兵符演六韜。不是狂飈起長嘯,誰知草澤有英豪。”自古岩穴之士多才賢,亦“下下人有上上智”之謂也。黃賓虹之謂民學重精神,張仃之謂真畫在民間,不亦此乎?然修真養性,感通天人,實非林下不可得也。         (二OOO年九月十一日)


袁行霈先生愛陶詩

庚辰中秋日,余於“王憨山畫展”會上幸逢袁行霈先生。袁先生長身偉岸,容與和潤,恂恂一介儒士也。先生著述宏富,其著《陶淵明研究》爲吾所喜。淵明者,鍾嶸稱爲“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”,實爲一代儒宗。知天命,樂生死,謙謙而致中和,淡之極而厚之極也。又豈是慧遠、謝靈運輩所可窺其深耶?行霈先生浸淫日久,得氣日深,自然不同凡近。

(二OOO年九月十二日)

丁未年出生之書畫家

余夏曆丁未年六月二十八日生(西元一九六七年八月四日),時當火節。歷代丁未年出生書畫家還有歐陽修(景德四年,一OO七年)、張方平(景德四年,一OO七年)、楊萬里(建炎元年,一一二七年)、謝時臣(成化二十三年,一四八七年)、丁云鵬(嘉靖二十六年,一五四七年)、傅山(萬曆三十五年,一六O七年),程邃(萬曆三十五年,一六O七年)、張穆(萬曆三十五年,一六O七年)、李可染(光緒三十三年,一九O七年)、葉淺予(光緒三十三年,一九O七年)、錢鏡塘(光緒三十三年,一九O七年)、白蕉(光緒三十三年,一九O七年)等。歷代文人多注重自己生年。屈原《離騷》有云:“攝提貞於孟陬兮,惟庚寅吾以降。”爲其濫觴。賓虹《八十感言》詩云:“吾生乙丑年,蓂算猶甲子。受天知春遲,墮地得歲始。”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     

(二OOO年九月十七日)

美哉過程

美哉過程,心與物游,物我兩忘,潜泳大化,渾融無際。物由此生,心由此明,道由此形,神由此歸也。               (二OOO年九月二十一日)


庚辰游浙

庚辰中秋後,余與程大利、唐輝二先生訪浙江浦江,縣委書記杜世祿先生亦酷嗜繪畫者也,故盛情相待,得游仙華山。仙華傳爲黃帝之女玄修修真升天之地。該山林巒幽美,深翠鬱茂,五彩昭靈岩下一平地,廣數百尺,舊有昭靈宮。登山南望,浦江縣城街衢縱橫,歷歷可數,極遠處平原橫陳,豁然開曠。羈留一日後,轉道杭州,得游岳王廟,訪栖霞嶺下黃賓虹故居,問茶龍井。夜與林海鍾、吳揚諸先生品茗平湖秋月。次日晨游靈隱寺,午後乘機返京。杭郡,幽勝之地也。東坡詩曰:“欲把西湖比西子,淡妝濃抹總相宜。”其優雅嫻靜之氣,溢乎山水人物間。                    (二OOO年九月二十五日)


論游覽

予游杭州靈隱寺(又稱云林寺),購得巨贊著《靈隱小志》一册,其自序前言曰:“張岱有云,若云善游西湖,惟在深情領略,世間傖父,何易言游。余於云林,亦同此感。夫陽和煥發,景物華鮮,茸茸之芳草連天,淡淡之烟波無際……然當鍾鳴夜靜,月朗中天,林間之寶殿巍巍,澗底之泉聲活活,則如對右丞之圖畫,滿目空明。朝暾甫上,梵唄初宣,鸜鵒翩翩以爭鳴,清露垂垂而欲滴,則如咏淵明之篇什,生意盎然。雨止瀑肥,急流如注,壑轟轟兮雷震,峰聳聳兮似飛,則如讀昌黎之古文,神魂陡壯。越澗穿林,登高遠矚,江浩渺兮似海,城屯聚而若峰,則如歌東坡之詩餘,心胸幷朗。摩詰之畫,元亮之詩,退之之文,子瞻之詞,皆文化之精英而藝林所珍賞者也,乃俱能於靈隱得其仿佛,游豈易言哉。”巨贊之言甚是。游者,非游目也,乃游心者也。譬之作詩作畫,遷想妙得者也。游者之心當內蘊極深,方得外妙。若情味寡淡,迫於俗雜,安得靜心游焉。游者,當賞自然之美,亦當賞人文之美。故文章典故、前朝盛事、制度沿革、地理變遷、詩詞人物,不可不知也。故山不在高,水不在深,盆池拳石烟霞俱足,蓬窗竹屋風月自賒,此皆深知真美之所在者也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(二OOO年九月三十日)


宗炳高致

晋宋宗炳字少文,性好游歷,西陟荊巫,南登衡岳,曾遭數辟不就。今傳其著《畫山水序》,爲中國山水畫論之首倡也。序稱:“峰岫曉嶷,云林森渺,聖賢映於絕代,萬趣融其神思,余複何爲哉,暢神而已。”宋書稱:有疾,還江陵,嘆曰:“老疾俱至,名山恐難遍睹,唯當澄懷觀道,臥以游之。”凡所游履,皆圖之於室,謂人曰:“撫琴動操,欲令衆山皆響。”其高致如此。嘗下入廬山,就釋慧遠考尋文義。慧運者,早年博通六經,尤善老莊,後出家,倡彌勒淨土宗法門,爲淨土宗之始祖也。亦能詩畫,與陶潜、謝靈運輩相友善。宗炳游乎名山勝水之間,交乎隱逸儒佛之友,文采宏博,妙理深透。故山水之作,非徒貌形類色以求其表也,乃應會感靈、神超理得,以求其內也。山水之作,豈易言哉。(二OOO年十月二日)

意與氣

以意領氣,氣足神完,此所謂筆不工而意工者也。意足而後氣充,氣韵兼至。意不足而使氣,則淪爲北派末流,一味空疏狂野;意足而氣不至,則淪爲南派末流,一味軟弱逸靡。故言畫之美,意境爲之先,氣韵、筆墨兼之。 (二OOO年十月八日)


司馬遷之慨嘆

司馬遷著史,情事理兼至,鮮靈生動。予讀其文,未嘗不嘆其真事理,充情韵,健文采。每每讀來,戀戀不忍釋之。想見其爲人,亦每嘆其爲性情中人。李陵敗降,獨公冒死爲之疏。其《報任安書》曰:“夫仆與李陵俱居門下,素非能相善也。趨舍異路,未嘗銜杯酒接殷勤之餘歡。然仆觀其爲人,自守奇士,事親孝,與士信,臨財廉,取與義,分別有讓,恭儉下人,常思奮不顧身,以殉國家之急。”其與李陵自非銜酒往來之友,欽其爲人,故爲之辯。此非性情中人,何也?及公著《孔子世家》《屈原列傳》,叙事之後,未嘗不一咏三嘆,悲欣交加。其贊孔子曰:“自天子王侯,中國言《六藝》者折中於夫子,可謂至聖矣。”其叙屈原曰:“適長沙,觀屈原所自沈淵,未嘗不垂涕,想見其爲人。及見賈生吊之,又怪屈原以彼其材,游諸侯,何國不容,而自令若是。讀《服鳥賦》,同死生,輕去就,又爽然自失矣。”公之爲文,每稱“想見其爲人”,及物及事及人,均攄其實,以期切近也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(二OOO年十月十日)


擔當得文敏神髓

董其昌書法,明清書壇推爲宗主。其高風清邁處,實非常人所及。文敏之書,如禪家語,不著一字,盡得風流。其無限風光,盡在靈山峰頭。八大山人學其書,得叠宕圓勁。擔當學其書,得清健雅逸。擔當《臨摹董玄宰先生帖》詩曰:“太史常高不可升,哪知萬里有傳燈。後來多少江南秀,指點滇南說老僧。”自謂得文敏神髓。餘讀其書其畫,信以爲然。

(二OOO年十月十一日)

自然之美

自然中之生物,無一薄弱者,無論巨細,皆富雄强之意。人工之物,終難逮其美,故曰師法自然。自然之美,大美也。         (二OOO年十一月二十七日)


書畫用筆

書畫用筆,快則易滑,慢則易滯。如求不滑不滯,全在靜心大力耳。

(二OOO年十一月二十七日)

吾旨

思致淵雅,氣象高華,爲吾之旨也。     (二OOO年十二月十四日)


才與學

文藝一事,當才學兼備。一味使才,易於浮躁淺薄;一味用學,易於僵滯枯硬。才學兼施,才爲銳而精進,學爲鈍而立基,方能根柢堅固,枝幹健茂。 (二OOO年十二月二十日)


學人之養

縱觀古今飽學鴻濡、仁人正士,無不氣息淵深,精神華蘊,皆久得天地人文之養所致也。

(二OO一年二月十四日)


地域與人文

中華人文因地域之不同而各呈面貌。簡言之,乃爲“南渾北雄,東靈西敏”八字耳。其驗之於繪畫則爲南派黑而韌,北派雄而沈,東派清而逸,西派譎而敏。

(二OO一年二月二十八日)

登高能賦可以爲大夫

《漢書·藝文志》稱:“傳曰,不歌而誦謂之賦,登高能賦可以爲大夫。言感物造端,材知深美,可與圖事,故可以爲列大夫也。”古者登高能賦可以爲大夫,由其賦可知其品學、心性也。感物造端,材知深美,蓋言悟性穎敏,思致幽奧,能知事物之深美。“深美”二字,最爲切當。深者,遠而廣也;美者,善而真也。故能知深美正大者,必知奸惡邪佞,以之爲大夫可矣。詩者,在心爲志,發言爲詩,詩發心靈之美。衆藝之成,亦發於心,詩爲衆藝之祖。司空圖云“二十四詩品”,實爲二十四詩美也。詩之美亦爲大千諸界之美之典範,由詩可知萬靈之美韵。孔子曰:“不學詩,無以言。”蓋言古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,稱詩以諭其志,以別賢不肖而觀盛衰。今之人不學詩,何以思萬物之內美,何以賞深廣之雅韵,“遷想妙得”之趣何以知之。深美之蔽也久矣哉!             (二OO一年三月十一日)


一超

佛教有“一超直入如來地”之語,中有深機寓焉。董其昌論繪畫南北宗云:“譬之禪定,積劫方成菩薩,非如董、巨、米三家,可一超直入如來地也。”悉達多太子,幼長極盡人間奢華,後四門游觀,睹生、老、病、死人生苦惱,出家修行。先習禪定,覺其非;復習苦行,亦覺其非;後於菩提樹下開悟,得色心不二真諦,遂成釋迦牟尼。佛教傳我中華,六祖慧能得見性成佛之旨,可見中華慧光,朗朗大明也!  (二OO一年三月二十日)


深美

屈靈均《離騷》有句云:“紛吾既有此內美兮,又重之以修能。”班固《漢書·藝文志》言:“感物造端,材知深美,可與圖事,故可以爲列大夫也。”劉熙載《藝概》卷五《書概》云:“論書者曰蒼、曰雄、曰秀,餘謂更當益一‘深’字。凡蒼而涉於老禿,雄而失於粗疏,秀而入於輕靡者,不深故也。”深者,物我俱化之謂也,思接於千古之上,心游於萬物之中。深故靜,體物入微,於芥子中窺見大千;深故明,舉事有度,妙合於造化之理;深故雄,可以磅礴萬象;深故秀,可以溫雅多方。深爲諸美之極則也。故一“深”字,當窮研極搜以盡之,能得其萬一,便足睥睨千古矣。               (二OO一年三月三十日)

諸美之上者

吾師文懷沙先生曾認爲書畫用筆,當以“含蓄蘊籍、厚重圓融”爲上品,此八字方針非徒質之書畫,實藝術、人生、哲學、美學之境界也。中國琴學亦崇尚天人合一,明代徐青山《溪山琴况》有二十四琴况,曰和、靜、清、遠、古、淡、恬、逸、雅、麗、彩、亮、潔、潤、圓、堅、宏、細、溜、健、輕、重、遲、速。而詩有二十四詩品,畫有二十四畫品,囊括諸美。而“含蓄蘊藉、厚重圓融”當爲其上者也。 (二OO一年四月十四日)

 

巴蜀山水滋養美術

遍觀二十世紀諸山水畫大家,幾乎無不受巴蜀山水之滋養,黃賓虹、李可染、傅抱石、陸儼少皆深得蜀山真靈。黃賓虹得渾厚華滋,李可染得光影煥眩,傅抱石得蒼莽健偉,陸儼少得波詭云譎。諸家之所得,皆巴蜀山靈之美蘊,其蘊之大,又豈可盡哉?                            (二OO一年四月十六日)


白石與賓虹之旨歸

齊白石、黃賓虹從事畫藝,齊以入世事出世,黃以無爲事有爲。究其旨歸,齊多道家况味,黃富儒家情懷。                (二OO一年五月二十五日)


八大與石濤

八大山人與石濤之繪畫,石濤之畫多詩意境界,八大之畫多哲學境界,蓋一富於性情,一深於佛禪。心靈不同,畫亦有別也。          (二OO一年六月八日)


辛巳游洛

二OO一年六月十五日,余與梅墨生、唐輝二先生應河南洛陽新安縣千唐志齋趙跟喜兄之邀,再抵訪洛陽。洛陽,中原人文勝地也,從人文起源而至先秦、漢唐,諸多驚心動魄故事,諸多精思哲理巨人,無不映現河洛精魂。居留三日間,游白馬寺,購得圓瑛法師彙《佛說八大人覺經講義》。余於前三日購得江西美術出版社《八大山人全集》五卷本。昔朱統  出家爲僧號傳綮、刃庵,後持《八大人覺經》而改號八大山人。今之所得,豈不有緣乎?

複泛舟黃河小浪底工程人工湖中,兩岸青山,水平似鏡,中原有此景觀,實爲不易也。由此,能不嘆曰“人奪天工”乎?複訪千唐志齋,游奇石山莊,不亦快哉。餘數游洛矣,每每嘆其民風樸厚,物華寬博,實深蘊中華民族之中和雅邃。外朴內華,裏明外拙,若非歷史長久之浸淫,文化淵深之熏浴,焉能致此?           (二OO一年六月十八日)


儒佛無二

佛教稱,佛有三身,曰法身,曰報身,曰應身(又名化身)。佛一清淨法身,是理積聚,乃積聚真如理法以爲身。二圓滿報身,是智積聚,乃積聚權實二智以爲身。三千百億化身,是功德積聚,乃積聚無量功德以爲身。吾讀圓瑛法師講疏《佛說八大人覺經》,而知此義。法身者,標一“理”字,是爲參證萬理,辟開實相,獨見虛空之謂也,實一“體”字之別稱也。報身,標一“智”字,是爲運法萬物,自受其靈,他受其靜之謂也,實一“用”字之別稱也。應身,標“功德”義,是爲功積德滿,大慈大悲,普濟衆生之謂也,實爲“化育”之別稱也。由此觀之,佛教思想,儒家情懷,同

理而異名,同道而異參,合二歸一,實無二致也。                              (二OO一年六月十九日)


善治

世間殊少乾坤手,却多碌碌隨俗輩。力挽正風之將墜,力辟新境之軒宏,實賴少數幾人爾。孔子、商鞅、王安石之治世,左丘明、司馬遷、司馬光之治史,劉向、朱熹、顧炎武之治學,劉勰、韓愈、蘇東坡之治文,皆此之類也。     (二OO一年六月二十六日)


玉德

質堅而潤,色明而厚;寒之不冰,溫之不躁;置之千古,其韵彌深;玉之德範,人之精蘊;比於君子,賢者稱焉。              (二OO一年七月七日)


畫之用筆用意

作畫之事,二者爲要。一者用筆,筆法入古,求其深厚;二者用意,意境高華,求其曠遠。以意領筆,以筆傳意,用筆之妙,歸乎用意,故一“意”字當劌心鉥肝求之。意有多端:靜穆、雄强、清逸、靈動、宛轉、蘊藉等等。自古大家,內不離“靜”,外不離“華”,趙孟頫、高克恭、倪云林、黃公望、董其昌、八大山人、黃賓虹是也。    (二OO一年八月十四日)


畫貴立格

作畫貴在立格,格致已高,再當落實於筆墨,不悖於理,意出於法。筆力求透,墨韵求厚,骨格氣韵沆瀣一氣,則意境自出。此種境界極不易得,必待人品、學養、功力、識見之閎深,方可臻抵。遍觀當今畫壇,海上多洋氣,金陵多狂肆,北京多市井,浙派多柔靡,蜀中多詭譎。能得天地之正者,必爲廣游歷、多師承、富真知者也。(二OO一年八月二十日)


宋濂事

明焦竑《玉堂叢話·卷之六》載:“方孝孺在宋濂門爲高第弟子,從濂後,每私居念及,或見其手跡,或談及濂事,輒涕泣。既官漢中,其家不能存,言於蜀王,厚撫恤之。墓在夔,每舟次夔,必往祭墓下,慟哭移時乃去。”《明史·宋濂》稱:“卒於夔,年七十二。知事葉以從莽之蓮花山下。蜀獻王慕濂名,複移塋華陽城東。”余去歲曾游浙江浦江,知濂爲該地人也。後又游浙江青田,訪劉伯溫讀書處。宋、劉二人皆明初杰士,勛高懾主,皆死於非命,官場之險惡也,令人心寒。                       (二OO一年十月二十日)

 

思致廓然

人之思致當高峻廓然,晋人有句云:“萬物靜觀中,一輪本無照,廓然神自清,含虛洞玄妙。”此即王國維所謂“有境界”者也。思境廓然方不滯於物,神理俱得,超然翼然。

(二OO一年十一月七日)


橫渠四句

北宋張載《張子語錄》有云:“爲天地立心,爲生民立道,爲去聖繼絕學,爲萬世開太平。”非其自大,乃其志宏也。征諸今之學人,多拘拘於物是,謹謹於目前,何能心游萬仞、磅礴萬物也。清之考據,多探事物,而宋之理學,多求情理。人或問曰:“君何以自大耶?”對曰:“皆因天之自高也。”                    (二OO一年十一月七日)


用筆如撓癢

古之學人雅士作畫,用筆皆惹惹而至,猶如撓到極癢處,其無窮奧妙令人心悸,然尋之無形跡。其筆堅勁中有逸趣,輕麗中不羸弱,行而不飄,頓而不滯,全在轉寰處用意高邁。此種境界,倘無錦心巧手,焉能爲之耶?          (二OO一年十一月十三日)

 

辛巳游滬

西元二OO一年十一月十四日,余因《榮寶齋》雜志公務首次抵訪上海市,擬參加二OO一年上海藝術博覽會。因得訪古松江府(今松江區),此地歷史悠久,人物輩出,尤以明董其昌及其松江畫派爲著。順道訪王中秀先生,王先生系《黃賓虹文集》編者,數年致力於學,著述頗豐,洵稱杰出。王先生出示其藏品,得讀黃賓虹篆書七言聯、花卉圖軸、山水册頁及山水扇頁;鳳六山人山水人物册四開及所刊“征年益壽”朱文長方印一枚;翁同龢日記一軸及山水圖軸;鄧渭竹刻及青州侍佛石刻等。王先生强學博雅,實當今潔行之士也。                          

(二OO一年十一月十五日)


云林詩

倪云林自題《容膝齋圖》有詩句云:“屋角春風多杏花,小齋容膝度年華。”又題《雨後空林圖》云:“雨後空林生白烟,山中處處有流泉。”皆眼前景物,隨意道來,殆如尋常語也。其清遠高妙處亦正在於此。又題《古木幽篁圖》云:“古木幽篁寂寞濱,班班蘚石翠含春。”寂寞孤逸處,正見高格。今人則不然,傲物使氣,一味霸悍,貌似奇崛,實則粗鄙。當爲識者所深戒也。                       (二OO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)


尚骨

骨氣洞達,骨力奇强,古今畫人多所未到,惟漸江上人幾近之。(二OO一年十二月七日)

 

五筆之境

賓虹翁言筆法有“平、留、圓、重、變”五種。雖爲用筆五法,亦可謂用筆五重境界。初學用筆,求其平易準確,追求形似。次求筆力,以增內涵。再次求渾融圓通,一以神行。複次則求其重如椎碑,加强精神力度。最後則變化神通,新境叠出,以臻奇絕高渾。此五重境界,無如過人智慧和强大毅力,殊不易得也。          (二OO一年十二月七日)


老杜曉畫

老杜詩雄邁千古,堪爲典範。其體物幽深,通曉諸藝,尤爲曉畫者也。其與鄭虔、韋偃、王宰、曹霸等畫人交,幷爲之吟詩作歌,深契畫旨玄妙。其詩云:“元氣淋漓障猶濕,真宰上訴天應泣”。(《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》)“十日畫一水,五日畫一石。”(《戲題畫山水圖歌》)“白摧朽骨龍虎死,黑入太陰雷雨垂。”(《戲爲雙松圖歌》)尤以“丹青不知老將至,富貴於我如浮云”(《丹青引》)爲曉畫至言。其雖不爲畫,然曉畫深於諸畫人,猶如數十年操爲之親歷,由是可知詩人之敏透,洞徹洪纖巨細。畫人當師之也。

(二OO一年十二月十七日)


藝多傷心人

清陸心源著《穰梨館過眼錄》,叙稱曾著《罪言》一書,言“士大夫無論在朝在野,皆當講求當世利害、民生疾苦,出可安內攘外,處可守先待後,以無負天生先覺先知之意。聲色狗馬在所當遠,即文房清玩亦不宜酷好深嗜。”其友章紫伯明經馳書規曰:“今子欲以管商之術强國庇民,無論無其時無其遇也。”“且子亦嘗受特達之知矣。小試之而小危,大行之而大危,役役半生再起再蹶。何不幡然變計,從容乎翰墨之林,逍遙乎圖書之府,與古爲徒,悔吝不生。視夫位卑言高,叢忌招尤,其勞逸安危不相倍蓰哉。”善哉,章子之言,切中病理,千金良藥也。余讀先賢詩,余讀古人書,多傷心人語也。詩三百多怨尤譏刺之語,《離騷》多憂憤悲戚之句,史遷多孤峭感傷之言。林林總總,俯拾皆是,豈可枚舉。詩可以興,可以觀,可以群,可以怨。而畫者,自古亦多傷心人畫也。戴安道之不爲王門鼓琴,宗少文之眷戀廬衡,契闊荊巫;蘇子瞻之作枯木竹石,鄭思肖之畫無根蘭;黃公望之終日只在荒山亂石叢林深條中坐,倪云林之散盡家資而泛舟五湖三泖;八大失國之恨,弘仁復興之敗;迄今之吳缶翁之棄官,齊白石之仇世,皆在此列。然中國畫之寫萬物,實出心境之變相,皆清真健樸,明峭潤澀,何也?去其紛紛,得其真正也,亦文人學者士夫身體力行,不忘舊志也。嗚呼,畫之爲學,能存天地之正,能得萬靈之真,能挽俗世之日下,能滌胸襟之凡塵,厥功甚偉哉。                    (二OO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)


畫史補闕

辛巳冬日,余於京師爲友購得《花蝶圖》一軸,爲伯衡閆秉鈞作。該畫橫二十四點七厘米,縱八十一點五厘米。於畫幅右下畫小菊三五枝,花青寫幹葉,墨勾葉莖,花以藤黃寫就,石青點蕊。花下地以墨加花青點成。一花中斂伏花蝶一隻。畫幅中段以工筆擦筆法寫飛舞花蝶四隻,花紋各異,大小不同。畫上端小草題云:“此稿創始丙辰,系在清河局時爲友人劉石樵、宗墨林、鍾騁□、劉殿卿諸君作畫而起,其間歷經歲月,已九易寒暑,跡似轉蓬者四五處矣,時局之變,滄海桑田,撫今追昔,令人感慨。甲子夏作客長蘆,複有友人馬君求畫,奈以此道擱置日久,懶於捉筆,故每舉筆複輒中止。時值中秋凉爽無事,檢閱箱篋得此稿,即照繪四幅,以償畫債。碟有餘色,幷此一幷著色,留作觀模。伯衡幷記。”下鈐“秉”“鈞”雙連白文長方印。畫幅左上以較大小草題曰:“何人驚得莊周夢,惹的蝴蝶舞翻翻。伯衡閆秉鈞畫。”下鈐“閆秉鈞印”白文方印和“伯衡”朱文方印,該二印均十五毫米見方。余考諸畫史,閆秉鈞此人無征。今錄此補遺,俟他日詳考,聊備畫史參證。 (二OO二年元月二日)


爲師

辛巳冬,余讀馬一浮書,一見如故,有三生恨晚之感。先生之文,氣平思深,猶佛家說法,孔門設教,娓娓道來,層層剝開,縷析條分而又明澈深邃,讀來一種清凉純腴之感沁人肺腑。一九一八年,時在南京中央大學之宗白華致函求拜師,先生覆書婉謝云:“《學記》曰:‘君子知至學之難易,而知其美惡,然後能博喻。能博喻,然後能爲師。’《論語》曰:‘溫故而知新,可以爲師矣。’二者,浮皆不能有之。平日於記問之學猶有所不及,曷敢抗顔爲足下之師乎?且師者非徒以每問博識而已,必其道德已立,言行皆可儀法,然後學者心悅誠服,嚴事而不倍焉。”此論爲師之道,必兼學問與道德,先生之言善哉。且云:“若先聖之教,備在經籍。德性之本,具於一心。爲仁由己,不假外術。讀書窮理,實有餘師。樂取於人,成資淑艾。深之以思繹,益之以講貫,謹之於微隱,篤之於踐履,其日進於道也夫執能禦之。”先生之言字字殊圓玉潤,千金難享,非飽學深思曷能得之。宗白華以之爲鵠的,吾輩亦當仰而北面師之。                

   (二OO二年元月五日)

純空詩

今日,純空法師來,示以詩,題云《讀擔當詩有感》:“擔當七十尚風流,如今弟子似石頭。莫嫌多口笑痴相,擔當起來再擔走。”前數日,某與純空法師結緣,贈其《擔當書畫全集》,該書爲吾友、云南省博物館館長李昆聲先生所編。純空爲書畫僧,其書浸漬晋唐,圓健可喜;其畫兼善油彩與水墨,意出象外。其勇猛精進之心,殊可貴也。(二OO二年一月二十一日)


師友小聚

元旦後六日,余邀馮其庸老、程大利、梅墨生、唐輝、陳碩、祁人、康華平、高文峰諸先生來敝居小聚。余出示清學者丁晏及當今學人周叔弢、周祖謨、周振甫、謝國楨、文懷沙諸老墨跡。敝居往日清寂,爲之一掃。午後聚宴於通州冠榕飯店,盡歡而散。

(二OO二年一月二十一日)

貞固

前購得顧印愚詩卷及吳玉如、高小岩書法。高氏隸書:“操存正固稱完璞,陶鑄含弘若渾金。”余取其四字“含弘貞固”,欲索人書而不得,故去之賓虹老或能當此。今之書人,不究篆隸,能得貞固之氣者固少,能得含弘之氣者則少之又少矣。《易•乾》:“元亨利貞。”《新書•道術》:“言行抱一謂之貞。”《書•太甲下》:“一人元良,萬邦以貞。”故余改“正”爲“貞”,似更當也。後得文懷沙師書此四字橫披,鼎一於四月四日補記.

(二OO二年一月二十二日)

陳品鑫詩

辛巳冬,福州友人陳品鑫君寄詩來,中有《讀鼎廬筆記及山水新作有感》:“鼎廬丹成一粒嘉,羨君翰墨送生涯。旁連側出俱如意,筆繞云烟吐奇葩。”乃贈餘之作也。後數日,又寄詩數首,中有《登泰山》:“飛磴盤云何壯哉,玉皇閣立最高臺。樓觀滄海波光遠,地涌驚濤碧水來。巨壑負黿懸絕壁,奔泉裂石下塵埃。當年秦帝封禪處,旗擁古龍六駕迴。”不幾日,其詩精進如此,令人刮目,甚可樂也。(二OO二年一月二十二日)


學問化髓

學問之事,有入與不入、深與不深之別也。有在皮毛之外,有入於皮、有入於肌、有入於骨、有入於髓者。在皮者輕,在肌者重,在骨者硬,在髓者明。輕者浮,重者濁,硬者頑,明者化,其間優劣自見。章學誠“六經皆史”,馬一浮“六藝皆理”,亦各有別也。

(二OO二年一月二十三日)

讀齊白石畫

元月二十三日下午,餘到北京畫院觀摩齊白石作品。該展爲內部活動,北京畫院出示所藏白石畫作二三十幅,有工筆草蟲册,花卉、山水立軸及畫稿。白石之畫,筆力排奡,布置精當,極富生意,雄邁時賢。然其畫荷難得其清。其作較之賓虹,白石富空間,賓虹多時間。白石爲現在時,賓虹爲未來時。白石富此生此地之親切感,賓虹富往生來世之悠遠感。白石多質,質而文;賓虹多文,文而質。白石上溯漢魏六朝,賓虹上溯殷周兩晋。二十世紀畫壇,得此二家足矣。(二OO二年一月二十三日)


學者書與方外人書

學者書法與方外人書法,古來有別。學者書法,猶如餓虎行地,鍾太傅、朱晦翁、陳眉公、顧亭林及今之錢鍾書是也。方外人書法,猶如驚龍游空,藏真、雪個、普荷多如是。

(二OO二年一月三十一日)

清之種種

歷代善畫者,能得一“清”字,殊爲不易。然清亦有種種不同,弘仁得清正,八大得清冷,擔當得清逸,賓虹得清潤,白石得清健。清正易嚴,清冷易淨,清逸易明,清潤易和,清健易奇。諸相雖殊,不離其本也。(二OO二年二月七日)


寅恪淹通

壬午春節,餘携內子首拜雙岳,居內蒙古包頭市七八日。閑暇無事,因於書肆購陳寅恪《柳如是別傳》一套三册。披覽之余,嘆陳氏之博學淹通。陳氏該著,原擬題爲“錢柳因緣詩釋證”。陳氏第一章緣起有云:“自來詁釋詩章,可別爲二。一爲考證本事,一爲解釋辭句。質言之,前者乃考今典,即當時之事實。後者乃釋古典,即舊籍之出處。”又云:“解釋古典故實,自當引用最初出處,然最初出處實不足以盡之,更須引其他非最初而有關者,以補足之,始能通解作者遣辭用意之妙。”陳氏治學,淵源有自,家學本色。陳氏一門,散原先生及其寅恪、衡恪諸子輩,皆博洽之士也。古之治學有成者,多出名師指授。余亦有志於學,今居京十載矣,游學於文懷沙、周振甫、馮其庸、梁樹年諸先生門下,以結交國中文人雅士爲樂事。惜資質魯鈍,思有不敏。憶及馬一浮謝宗白華拜師札云:“若先聖之教,備在經籍。德性之本,具於一心。爲仁由己,不假外術。讀書窮理,實有餘師。”又勃然志氣充盈,期於勤謹以補之。古人曰:“授人以漁”,師德也;“得漁忘荃”,學敏也。吾儕當知用力處。

(二OO二年二月十三日)

大康明豁

余昔過大康先生門,睹其風采神異。今捧讀其《古文字學新論》《古文字形發微》《文字源流淺說》諸著,無不望風遙想,心懷慨然。余問學懷沙師門下時,常聽師提及康先生,欽賞之情溢於言表。九十年代中,余因訪先生於京郊方莊。先生髭須粗硬,烟斗火明,言談洞達幽默,超然塵表。先生文革中居鄉下牛棚,煤油燈下心游於上古,神契於先賢,精研古文字,多有創獲。先生曾於丙寅正月,自題小像詩:“苦辣酸甜六十年,藝林文苑兩茫然。神游三代窺真史,夢獲千文擾聖壇。小技不堪憑世用,微軀何幸得天憐。春風今日吹花發,將隱王城樂晚閑。”先生何其自謙,又何其自傲;何其自得,又何其自明也。陶靖節云“樂夫天命複奚疑”,此之謂也。(二OO二年三月七日)

 

賓虹畫多古氣

    黃賓虹於甲午春日九十一歲時,曾作山水册十二開,每開縱二十二厘米,橫三十四厘米,原藏緣山堂主人黃居素處,今藏香港錢學文處。賓虹題其一開云:“唐六如仿李晞古畫多出周東村捉刀。餘觀其《秋山圖》穠古類商周彜鼎,斑斕中有靜穆之氣。偶一擬之。矼叟。”該畫以蒼茫之筆寫秋山,以朱紅點厾秋樹,頗具奇古意趣。賓虹早年藏古璽印數千方,深知古印歷時數千年,斑駁銹蝕,古氣盎然。余亦偶藏秦漢銅印數方,鑒定其真僞,可從銹色、形制、篆法上加以識別。觀其銹蝕是否深入印體,綠銹下是否有紅銹;其形制、篆法是否渾樸古厚。賓虹深曉上古青銅器之美,以其古氣斑斕入畫,可見一藝之成,當融會諸藝。故作畫,讀萬卷書,行萬里路,更當體驗萬般生活,作萬般思考,廢紙萬張,方得其成。(二OO二年四月二十三日)


游西安小記

    壬午春(四月十日),余游西安,觀大慈恩寺、碑林、陝西省歷史博物館。在碑林,摩挲顔真卿《顔家廟碑》《多寶塔感應碑》《顔勤禮碑》、歐陽詢《皇甫誕碑》、歐陽通《道因法師碑》、柳公權《玄秘塔碑》等諸多唐賢名跡,幷讀唐刻十三經及宋元以來諸碑志。尤動我心者,當數《顔家廟碑》,筆劃圓勁,有篆隸之功,雄冠古今楷則。於石刻藝術室中觀唐石刻走獅、石犀、石虎、昭陵六駿石刻。其中“颯露紫”“拳毛騧”爲複製品,另四件爲真品。唐高祖獻陵石刻雄渾高駿,可窺大唐雄風。大慈恩寺爲唐玄奘譯經之所,爲中國佛教聖地。余於回京之火車上觀兩旁之黃土原,峻厚如斯,蘊藏無窮,不愧爲中華文明起源之地。

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(二OO二年四月二十二日記於北京)

質勝於文

    吾民族數千年來,講求教化,宗尚文質彬彬。明清以來,世風日漸靡弱。二十世紀初葉,諸賢睹其現狀,思振起漢唐雄風。吾以爲,寧質勝於文,亦不願文勝於質。孔子云:“先進於禮樂,野人也。後進於禮樂,君子也。如用之,則吾從先進。”此之謂歟?故大力提倡陽剛雄健之風,爲當世之急也,亦爲吾民族生死存亡之機也。   (二OO二年四月二十三日)


作畫當得其極

    爲藝者,當造其極。觀諸近世畫壇,吳昌碩造雄渾之極,齊白石造剛健之極,黃賓虹造酣暢之極,潘天壽造清正之極,李可染造幽森之極。藝無其極,如酒之未釅,飲之無味。爲藝者如無大力攻堅,曷可得焉?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(二OO二年四月二十三日)

       

當思常有以自下者

    司馬遷《史記·管晏列傳》載,晏子爲齊相,出,其禦之妻於門間窺其夫,其夫爲相禦,擁大蓋,策駟馬,意氣揚揚,甚自得。既歸,其妻告之曰:“晏子長不滿六尺,身相齊國,名顯諸侯。今者妾觀其出,志念深矣,常有以自下者。今子長八尺,乃爲人仆禦,然子之意自以爲足,妾是以求去也。”善哉,禦者妻之言,其“志念深矣,常有以自下者”一言,可谓善观人也。惟此十字,當爲萬世垂法。方之今人,得小利而自喜,逞私志而自傲,何啻霄壤。(二OO二年五月二十一日)

 

錢謙益盛推《徐霞客游記》

    清錢謙益《囑徐仲昭刻<游記>書》云:“唯念霞客先生游覽諸記,此世間真文字、大文字、奇文字。”世間真文字者無多。牧齋身作二臣,爲人所不齒。而徐霞客游記之傳,或有得於牧齋之推許也?顧亭林深耻文辭欺人,其於《日知錄卷十九》云:“古來以文辭欺人者,莫若謝靈運,次則王維。”“末世人情彌巧,文而不慚。”是而真文字彌足珍貴,要皆從性體中來。世間惟此一“真”字,甚爲要緊,當爲第一要義。       (二OO二年五月二十一日)